一颗小阿豆

高姨

(来源真实故事)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我爸单位招进来一个新的阿姨,与其他的机关单位不同,我爸单位一直都是岗位饱和状态,那年难得招人进来。正巧,恰逢我爸部门职位调整,这个新的阿姨就被分到了我爸的部门,做我爸的下属。我的印象中,她个头不高,戴着眼镜,皮肤偏黑,脸上微微带着些红润,月牙一样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喜欢穿红色衣服,我爸让我叫她“高姨”。

“哎,这就是琳琳啊,真是跟小洋人儿一样。”高姨第一次见我,就说我像个小洋人儿。那天我刚放学,辫子都歪着,刘海刺棱着朝天,正在我爸座位上写数学。高姨来我爸办公室交材料,我爸让我叫人,我就叫了声。

我,称霸家属大院的小霸王,每天放学准时去我爸单位报道,写完作业就开始调皮捣蛋。我家就在我爸单位后面的家属院里,大到我爸单位领导,小到家属院新来的保姆,我的大名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我一点也不意外,第一次见我的红色阿姨,上来就叫我小名。

“琳琳上几年级了?”高姨问我,我说三年级,高姨很热情的摸着我将近一周没洗的油头,说“有这么个女儿真好啊!”

我爸搭腔“你这不是也快了。”那时高姨刚结婚不久,是个喜气洋洋的小媳妇,所以天天喜欢穿喜庆的红衣服。高姨羞涩一笑,然后搂着我的肩膀,“那也没有琳琳听话可爱啊。”我被高姨搂在怀中,隐约闻到她身上的SOD蜜味儿和她套袖上做饭的油烟味道。

看得出来高姨很喜欢我,在高姨眼中,折腾后院老大爷的破三轮就是创意无限,数学没考满分也是聪明伶俐,头发又油又乱、衣服袖子擦脏了也是漂亮小洋人儿,反正我的调皮捣蛋在她眼里都是活泼可爱。那时候我就觉得,高姨是喜欢孩子的,尤其是女孩儿。

令人开心的是,不久后,高姨真的生了个女儿,我记得高姨人很好,就让我爸拿了一些我小时候的玩具给了高姨。高姨的女儿起名叫欢欣,小名叫欣欣,看得出来高姨得了这个女儿,是真的很开心。

不过后来听我爸说,高姨的婆家很不满意她生女儿,具体的内容我也忘了,只记得她婆家似是很厉害的样子,但又怕邻里的多嘴多舌说自家苛刻,好像也就那么着了。

 

几年后,高姨的女儿上了幼儿园,我也上了中学,就很少去我爸单位瞎闹腾了,见高姨的机会就很少了,有时高姨上班或者下班,她推电动车时偶有碰面。我对高姨大女儿的印象几乎是没有的,她很少带欣欣来单位。

那时候,高姨喜欢把电动车停在楼后的遮雨棚下,是辆灰色的电动车,她的电动车后座也从带红色栏杆的宝宝椅换成了手缝的大红色棉坐垫,她依旧喜欢穿红衣服,见了我都是洋溢着红扑扑的笑脸,我叫一声“高姨”,总会换来很热情的回应,“琳琳放学了啊!”“琳琳又长高了”“琳琳这次考试是不是又拿第一了?”“琳琳回家让你爸爸给你做好吃的去!”“琳琳新衣服真漂亮啊,在哪儿买的我也给我女儿买去!”

初三那年,我学习更忙了,放学时间和我爸下班时间总错开,就见高姨更少了。偶尔听到我爸在饭桌上夸高姨,说高姨能干又懂眼色,会说话会办事,而且听说上头还有人照应着。果真不久,高姨就升职了。我爸说高姨年纪轻轻就小有成就,每次职业考试都考得很好,这次又一下子升职,以后考到省里那也是早晚的事。是这样,在这样的小城市里,自己努力和上头有人就等于快速升职的捷径。这样看来,高姨的前途可以说是一片光明,

上了高中后,我就更不常见高姨了,那时我已经足够给我爸争气,从我们院第一调皮捣蛋混到分数考最高的小孩了。高中课程紧,晚上还带晚自习,也就周末偶尔会碰到值班的高姨。高姨总笑眯眯的夸我学习好,越长越漂亮,让我多吃饭,不要有压力。那时候我更少见高姨的女儿了,我就只会问两句欣欣上几年级了,学习怎么样,肯定没问题之类的。我们的对话越来越是寒暄了,但高姨是个好人,这我是知道的。听说高姨家买了车,但她依然推着她那辆灰色电动车,不过,后座的棉坐垫拆了。

高考之后我似乎又恢复了我们院第一调皮捣蛋的地位,每天跟我爸一样,早上出门晚上回,中午不在家里吃,只不过我爸是工作,我是四处玩。这期间便经常见高姨了,高姨就会问我在家做什么,觉得考得怎么样,然后说“琳琳学习这么好一定没问题!”查高考成绩那天,我在家网络登不上去,我爸在单位跟高姨他们几个一起用电话帮我查的分数,我的确考出了我们院多少年来的最高分。那段日子高姨每次见我,眼神里好像都带着星星,“琳琳你怎么这么厉害”“要是我们家欣欣也学习这么好就好了”“琳琳以后就是大城市里的人了”“我也要让欣欣好好学习,以后去北京跟着她琳琳姐姐”。我都还记得,她的语气和她眼中的闪烁。

 

与预期一样,我来北京读了大学,每年回去几回,偶尔碰到高姨,依然是灰色的电动车,红色的衣服,只是高姨的脸上,也渐渐起了皱纹。我爸的单位这几年也添了不少新人,高姨自己也都可以带新人了。

再听说高姨的时候,是16年的暑假,高姨就快要生二胎了。我爸说这是响应了国家的开放二胎政策,我琢磨着高姨这也快四十了,不得是个高龄产妇。我妈说现如今医疗条件好,看那些大明星,也都三四十生孩子的。我爸还说今年高姨本来要往省里调,但是省里听说高姨怀孕了,就让她生了孩子之后再说。我妈说,那这生了孩子再说,这一再说,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我爸说,现在省里都这样,所以要的男孩子多,不用生孩子休产假的麻烦。

是啊,高姨这样的女人能有往省里调的机会确实难得了,可是高姨的婆家要得急,还非得要个儿子不成,让高姨吃了很多药调着身体,也给高姨很多压力。我说,“非要儿子干嘛,儿子有什么好?”我爸嘲讽似的一笑,“你以为谁都跟咱家一样?要不是我跟你妈那时候胆小不敢生…”我妈赶紧接嘴,“你少说两句吧”。我白了我爸一眼,“就算不喜欢闺女,不也把我宠上了天。”当然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重男轻女,在小城里依然像生命力旺盛的苔藓一样,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杂生着。我的童年也被老一辈的重男轻女所影响,长大后格外痛恨这个词。开放二孩儿后,这个词又隐隐约约跳到了大家面前,不少只有一个女儿的家庭,能生的,就都去生了,好像冲业绩一样,上赶着要生个男孩儿。关系最近的、赶这个风潮的是舅妈一家,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舅妈的第二个孩子最终是没降临的。

记忆中的那年寒假,家乡的天气好像总昏昏沉沉的,空气中的雾霾都赶得上北京的霾厚了。有天晚饭时,爸爸神色很不好。

“小高没了”我爸说

“啊?”我妈筷子“啪”的掉桌上。“哪个小高?”

“就高XX。”

“怎么没的?”我妈问。

“跳河。”我爸掰了一半馒头。“前两天没找到人,今天捞上来的。”

我妈沉默了一会儿,问“那孩子呢?”

“才三个月点大,她产假还没休完。”我爸吃了几口饭,“过两天还要去参加她的葬礼。”

“高XX是高姨吗?”我问。跳河,与我印象中的高姨联系不到一起去,就好像是有刹那的大脑断片一样,上一个神经末梢连接不到下一根神经。

“对。”得到了我爸肯定的答案。

“为什么啊”我脱口而出。她一直都是个乐观的女人,热情,开心,喜欢孩子,怎么就扔下自己刚生的孩子走了呢?

“听说是产后抑郁,具体也不知道。”我爸匆匆吃了几口饭,就去客厅坐着看电视了。

 

后来关于高姨的事情,便都是听说了。

听说高姨刚生出小女儿时,她婆婆一看是个女儿,脸色就变了。甚至说了一些很重的话,什么白白给你喝那么多好药之类的。

听说高姨跳河之前留了封遗书,写着“对不起女儿,对不起丈夫,对不起父母,我产后抑郁”,通篇都是忏悔,却明确知道自己产后抑郁,工作调动可能成空,又生了个女儿,白费了全家的关注,反复道歉和忏悔,然后撒手人寰。

听说很多人怀疑遗书是高姨的丈夫伪造的,哪有人知道自己产后抑郁,还能这么调理的写出来,

听说高姨娘家原本是要打官司的,因为这封遗书,也没打成。

听说高姨的丈夫在高姨死后在微信里发了一篇文章“悼念娇妻”,并发到了高姨女儿所在班级的家长群里,很多人都谴责这个男人,这无疑是让欣欣的同学都知道,欣欣没有母亲了。

听说高姨的二姐在葬礼后哭着拖着高姨不让她被送进火化间。

听说高姨的大姐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参加了葬礼。

听说高姨的丈夫在葬礼结束还笑着拉住我爸单位的人说“费心了”。

听说高姨的大女儿好像什么都没看懂的样子。

 

高姨没了,这无疑成了那年过年这个家属院里拜年时最常用的谈资,“她怎么就想不开呢?”“她这样走了,孩子也太可怜了。”“太可惜了,本来要调去省里的。”大多都围绕着她,却从来没有人追究过她为什么跳河。

在我印象中,仍然好好地一个人,明明有大好的前程,再听说消息时,已经是天人永别。

我知道那是什么带走了高姨,只是不可多说。

高姨,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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